又是陳雲!筆者最近「朝也陳雲,晚也陳雲」(栗姐語),每天都要看數篇《農心匠意》文章才安樂。
等待多時仍未見近期《讀書好》上載,還是自己來。
對話有八大頁,預計分四部分刊出。
解毒中文 替天行道──與陳雲對話
2/2009 讀書好第十八期 梁文道
看履歷,陳雲很正常,甚至很上道。中文大學的英文系碩士,德國哥廷根大學的博士。做過藝術發展局的研究總監,在何志平局長任內當過民政事務局研究總監。歷年來在報刊發表的好文章不計其數,既能深情回憶香港鄉間舊事,又能有板有眼地研究文化政策,還能莊諧並陳地痛斥時弊。他的讀者無不折服於其學養之深湛、文筆之古雅。
不過,他也是我所知道的香港知識分子中最奇特的一位異人。自幼習武,一身好功夫;煉丹養氣,常以「貧道」自稱;明明是一位現代讀書人,卻帶著一股時空錯亂的古人逸氣。更奇的是,我老聽說他被人跟蹤監視的傳聞,莫非是因為在德國留學的時候搞過太多民運?而且,在這文質彬彬的外表下,我曉得他有一顆「危險」的心。
上回見他,也是為了訪問,一眨眼原來就是兩年。雖然心裡一直惦記,但大家君子之交,我又生性疏懶,只好趁他新著《中文解毒》面世,再約他聊聊。
梁文道(梁) 陳雲(陳)
殖民地官腔的異化
梁:這本書很暢銷,對嗎?
陳:過年之前加印了四千本,這些語文書容易賣。
梁:市面上其實已經有很多語文書。因為大家都說我們的中文水平下降,人人都在想辦法。有趣的是你覺得這跟香港的政治文化有關。
陳:六七十年代,香港政府主動開放公共空間,市民有抗爭但不是真的流血,或者流的很少。由於不是公民社會本身壯大而逼得政府要退縮,所以人們一直相信政府所用的字眼,一套套地使用他們的語言,如「市民」、「社群」、「權益」及「福利」等字眼。
回歸以後,官方繼續流出語言,人們仍然不理。例如「施放催淚彈」,從前是用「發射」催淚彈,後來才改成「施放」,中立的用法應該是用「發放」或者「放」。用「施放」就好像在實驗室毒死老鼠一樣。還有「管有色情刊物」或「管有色情資訊」,用英語說就是own。原本我們是用「擁有」,但你要硬生生地冤枉人家還管理著它,那就是「管有」了。這些語言真是毒害,完全是在授予官方絕對權力和絕對合法性。另外還有一些見首不見尾的說法,如「不排除」甚麼、「不存在」甚麼,最近的例子是林瑞麟說:「特區政府不排除在台灣設立官方辦事處」,原本「不排除」是有威脅的意思,例如美軍佔領了沖繩,然後說「美軍不排除在沖繩撤軍。」
梁:又如大陸說台灣如果獨立,他們不排除動武,這便是一個威脅。
陳:現在是將「不排除」等同「考慮」的意思,完全是搞壞了考慮、商榷、計畫這幾個很審慎、很準確的字眼。慢慢變成了一種newspeak,而這種newspeak是由英文轉過來的,不是中文原生。如果由古典中文轉過來還好,像從前師爺的語言,我們可以從經史之中看到它怎樣出現,看到它的思維。但「不排除」雖由英文而來,可它又不是英文,是「exclude」後面沒有了「possibility」一字。好像一種鬼魂的語言,未曾投胎的類似中陰身的語言。
一個所謂雙語社會變成這樣就很恐怖了,原本雙語社會應該有些創造力量,要不就豐富其英文,好像印度那樣;要不便豐富其中文。而不是弄一種夾雜的語言,要懂得英文才明白中文,懂得中文才明白英文。只懂中文或只懂英文的人,便不知道你在說甚麼了。
梁:但很多人說,語言是一種不斷地自然演進的東西。既然我們已出現了「不排除在台灣設立官方辦事處」的說法,何不乾脆接受它呢?何況說話與聆聽的人都不覺得有問題。
陳:那就是當政府所說的東西是廢話,講粗俗一點就是「九(0翕)」,就是不理你在說甚麼也好,也不會很認真去看待。這是因為政府不認真對待那個語言,民眾也不會很認真地對待它。那純粹只是說話,背後不顯示某一種威嚴或責任。
梁:那是因為他們需要說話,但卻沒甚麼內容。
陳:所以你會見到這些out of cultural context的語言。你捉不到他們想說甚麼,它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不在日常老百姓講的東西裡頭,更不在粗口裡頭。
若你「九(0翕)」,我知道你在說甚麼,你隨便問一個人也能明白你的意思。但你說「不排除在台灣設立官方辦事處」,我便真的不知道你想怎樣了。除非你是地下黨員,心態上覺得台灣可以被統治,可以隨時在那兒設辦事處。
梁:說到「官腔」,從古至今都有,你覺得以前的官腔跟今天的官腔有甚麼不同?
陳:從前的官腔只是故作高雅、用典故,因為官員想表達自己有修養、有權力、有文化。在從前的皇朝時代,這些文字是子民、臣民的一個攻擊對象。如果官員用這些東西,人們就會看看他當中的典故有否出錯,有錯就可以當作口實。他要用這一套官腔,背後就要有一班師爺幫他去堆砌文字,結果變成一種公平的官民競爭、對抗遊戲。可是今天的官腔,你對抗不了,他掌握了絕對的合法性,可是那種合法性又不知從何而來。他們造了一些很生硬的詞,比如「管有寵物」、「管有色情刊物」、「信納證供」。不是相信、就是接納,又怎會有「信納證供」呢?英文是accept,真厲害,這樣淺的英文也可譯得這樣深,而且是相信和接納之間的東西,你也不知道他想說甚麼,但警方和律政署都用它。
梁:可是我覺得除了刻意去模糊一些東西外,他們也有體面的考慮。我覺得這種官腔就是嘗試將一些字詞自作聰明地加些變化,加點東西令到文字看上去沒那麼直接,看起來好像文雅一點。例如狗叫「狗隻」,好像加了個「隻」字,狗就不是一般的狗,就沒那麼「狗」。猴又變了猴子、蚊又變了蚊子。
陳:就像石梨貝水塘,「禁餵野猴」,原本四個字就寫完,那條布也用少一點位,但偏偏又要橫跨三個圍欄,寫上「禁止餵養野生猴子」。他們覺得單詞不及複詞有威力,但他們不知道中文的單詞才厲害。「禁餵野猴」聽上去就好像「非請勿進」一樣,進了去就會被打、被斬首。反而「禁止餵養野生猴子」就好像老師教學生一樣囉唆。而且野生猴子和野猴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我們稱家中走失的狗為野狗,但野生的狗則不是從家中走失的。這會產生很多問題,當然他們不會這樣想,他們只是覺得複詞比單詞有教養、有文化。
(待續)
訪問目錄
前言
一.殖民地官腔的異化
二.公共行政語言的政治學
三.從官場歸來的行者
四.危險的孤魂
香港青年協會:語文解毒良方
一篇不錯的訪問,但既然訪問人家,應該留心有沒有寫錯書名呀!
陳雲訪問集
我十分喜歡《讀書好》第十八期的這篇對談,這星期天天都要看一遍﹗因為《讀書好》的 link 死了多時,本來我都想動手打字了,多謝你的「上載」,希望你不介意我 copy 你的文字及 link 與朋友分享。Thanks.
Linda:歡迎轉載,現在連《讀書好》的網域也收回了。
陳雲的魅力大抵像病毒,令人愛到發燒,在下所見有好幾個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