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與陳雲《讀書好》對談(二)

公共行政語言的政治學
梁:你剛才提到六七十年代港英政府大量輸出有關公共事務的語言。我想當時政府是在命名很多香港人不懂得稱呼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都是公共事務、公共領域內的事物,也就是說在公共領域內發生的事物其實是由政府主導命名,然後我們大家跟著用。而這些命名背後都不是中性的,都有一個政治計謀在內。例如把「權利」寫成「權益」,令香港人覺得自己不是爭取權利(right),而是爭取權益(benefit),整件事情mellow了很多。
陳:或將「設立殖民地」變成「開埠」。這個很經典,哈哈!

梁:開埠,就是完全沒有武裝、征服、戰爭或條約相關的東西在內。
陳:就好像一班廣東人民落到香港,弄一個碼頭或渡口就是開埠。

從前使用的這些語言是在政治壓力下的臨時舉措。「開埠」固然隱藏了一些政治的衝突;而「市民」、「權益」則是不想讓香港人覺得自己有公民身分。但這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它既不能給香港人民主選舉或直選,亦不能給香港人公民身分。一旦給予香港人公民身分,他就是英國國民,而不是中國國民了。政府要面對當時中共和國民政府的問題,它要避開這些麻煩,又要增加一點市民的利益。

原來的中文也沒有「程序」這個詞,它應該是從化學或數學那邊借過來。這應該是當年那些中文師爺想出來的,社會很快接受了並跟著來用。有些還很深奧,例如在八十年代推行區議會時順便推出了「諮詢」,為甚麼不用「參與」?為何要用「諮詢」這麼深的字?

梁:有趣的是,這一套語言是由基層、低層的官員寫出來,但他們又無意識地配合及表達了這個殖民地的統治方法及意識形態,是否這樣?
陳:就像一個僭建,這裡建一些,那裡建一些,慢慢形成一個體系,然後這個體系便會生長,類似Frederick Jameson所說的「政治無意識」。大家都知道應怎樣做,但卻沒有一個整體的計畫。這就是恐怖的地方了,若果一開始便有一套很官方的宣政語言計畫還好,傳媒與民眾尚能有一些警覺性。

梁:你說回歸之後變得更壞,究竟是甚麼意思?
陳:以前雖然也剝奪了一些公民身分,但當時香港真的不可以賦予公民身分,因殖民地獨立不了,香港不可以成為大英帝國的一部分。所以那一套是描述式的公共行政語言,這是可以接受的。

但回歸後,這一套東西繼續使用,即使香港人已變成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民,基本法也賦予我們很多的權利,實際上可以叫我們作公民,但他們還是沿用市民,而「權利」還是叫「權益」。這些就是用得太久,政治慣性的東西便隨他吧,很難寄望一個政府很積極地改動這些東西。

梁:但特區還有一些新造的東西嗎?
陳:新造的東西如「問責性」,由彭定康很硬性地引入這個字。起初叫做「問責性」,後來就叫作「問責」,那個「問責」是真的向市民問責,政府做完事要向市民交代解釋。回歸之後也會有「問責」,但慢慢變成了「問責高官」,是董建華時代的東西,叫作政治委任制。後來變成副局長、政治助理那些,叫做政治委任。但當市民或政黨一罵他們,問這些是否「問責制」,他們又只好回到董建華的問責制,但其實他們已經不是問責的了,副局長與政治助理都不會走出來解釋、請辭等,這些都是由秘書長所做。

也就是說殖民地繼承下來的那套,合用便用,不合用便將它扭曲。另外就是一些對外的新聞公佈,殖民地打左派、打左共都是叫「發射」催淚彈,不叫「施放」,但現在對付保育人士,他們不會稱之為使用武力,而是稱之為「施放」。

梁:雖然一樣是使用武力,一樣是「發射」,但是改一個比較動聽的名字。
陳:改一個較動聽的名字,好像有了合法性,也好像將對方變成了死物,是一些等待處理的東西。另外就是「銷毀家禽」,在大陸,電視台與報章都稱之為「撲殺」。在這點上,我很佩服共產黨的傳媒,因為這是個很真實的說法。我們可以說「銷毀色情光碟」、「銷毀翻版」;但家禽,我們不能用「銷毀」這個詞。

梁:就好像死刑,我們總沒理由說成「銷毀犯人」吧。
陳:慢慢就會演變成「銷毀犯人」了!「銷毀」、「施放」,這些都是納粹黨的語言,稍為有政治常識,對二次大戰有點警惕力的,都會明白。可是在香港,猶太人的力量並不是很強。其實一看見這些字眼已教人心寒。

梁:但是,為何大家會容許這套語言在政府、傳媒、日常生活中被廣泛使用?是否從殖民地開始到現在都是這樣?
陳:殖民地時代還算存在著一點抗爭,起碼工會與勞工處便存在著兩套語言,像「工傷」與「工業意外」。但是一般而言大家都缺乏批判精神,普通人對中文太不認真。大家只對英文認真,一來由於是外國人使用,二來大家知道有一個權威在牛津字典、在文化和英女皇的嘴裡。可是中文,卻好像沒有權威似的,沒有翰林院,也沒有國家語言委員會。因此,中文就是處於一個放蕩的、不被信任的狀態。

此外,殖民地時代的官式中文還真的比較好,還有一批舊學根底厚的人,懂得經史的規範,懂得用一些四字詞。

梁:為何現今這一代人會不懂呢?替官方辦事的師爺其實有很多資源是可以用的。例如寫一封公文信,古代其實留下了大量的範例給我們。又如以往官府的用語,這方面台灣倒是仍然存在的。我知道台灣每年大學聯考到了出題那天便會十分緊張,把出題的教授們關在一所宿舍裡,怕試題外洩,直到考完才放他們出來。他們稱這個叫作「入闈」,十分厲害的用語!還有,他們稱行政院長為「閣揆」。其實很多中文仍是可以用的,為何我們不用呢?
陳:我們刻意斷掉這個傳承,不敢接台灣那一套。共產黨那一套則是橫空出世,由蘇聯那邊來的,然後加入工農兵的語言,通俗得來不太粗,又不口語。

近日我在寫第二本關於應用文的書,教人如何作文。方法其實只得一個。讓我說一個例子:去年特首到元朗去,一個來自石崗菜園村的女士想向特首請願,給他一封信。那時特首正在「勝利牛丸」食麵,說請讓他先行用膳,然後才接收她的信。可是,特首用膳後便直接離去了,沒有接信,因為他知道那名女士是來抗議菜園村收地事宜的。那名女士欲從後追上,卻被保安人員攔截、跟著倒地。傳媒訪問她有何感想,女士衝口而出說了十個字:「咁(0既)特首,簡直痛心疾首!」我想想,這句話的特色,是一句口語的四六駢文。

梁:哈哈,好厲害啊!
陳:如果用白話文來說,就是:「如此特首,簡直痛心疾首!」或「如斯特首,簡直痛心疾首!」,然後我想到,究竟這名女士的話是從何而生的呢?其實,從前的戲曲、南音、對聯,或者是通勝的千字文,全都是淺顯通俗的四六文。即使她不讀這些,聽聽舊時的流行曲如《鐵塔凌雲》,全都是四四或四六字的,很淺顯。當大家將這些入了腦,便能夠於說話中流露出來。可是當這些句子進入了學校,卻不讓你這樣寫,反會將它改成:「這樣的特首,真的是令人痛心疾首了。」語文教學將中文原本最精煉的口語與文言的表達方式扼殺了。因此學生不知道中文可以切句、停頓;不知道中文沒有所謂的形式文法,只有作句的章法;中文也不像英文,沒有甚麼動詞變位,亦沒有第三身單數、無過去式、無時態。

那麼如何學習造句的章法?只能夠透過誦讀一些淺顯的經典。香港中文教育的壞處,便是忽略了這一方面,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做浪費時間。其實,根本用不著背誦,多讀一點便成了。

從前我在德國的時候很無聊,常常走到漢學系的圖書館,看昔日的奏章批答,忽然想到,他們要處理的事情很複雜。如咸豐年代或光緒年代的奏章,要處理對外通商、軍事衝突、還有如何排兵佈陣及外交策略等。但那些大臣居然可以用賦來寫奏章給皇帝,而且內容顯淺,亦表達到當中的事理。當然寫成白話文或散文比較容易,但他們只要稍為跳前一步,便可以寫出一個四六的賦、七言的對偶。試想想,從前的人為何有這個本領?

梁:其實不但香港人有你所說的問題,大陸也有這個情況,就是我們的文字變得很冗贅、很「論盡」。為甚麼呢?
陳:研究中文語法的學者,沒有好好保護自己語言的主權,過度地以外來的分析研究中國的語法。然後這套關於中國語法的研究慢慢衍生成教學方法,演變成規範的寫作方法。於是教學上便有了排句、配對、「因為」、「所以」等邏輯關係的字眼。

但從前的人不會這樣學中文。而好的英文也不像我們這樣,我們這套其實是中產階級的低下階層,或者技術階層的英文,這就是帝國主義了。英美國統治階層有其自然而天真的語言,偏偏中國人以為那是不夠好的語言,還以為那是最好的。

於是便形成了帝國的統治法門,一種文化上的統治。大家沒有刻意地反抗或叛逆這套政治關係,只是很舒服地坐在那裡接受,還滲進中文裡面。這套中文是帝國主義奴役的展示,是世界工廠的展示,而香港就是服務中心。

梁:這種中文是很技術性、很機械和很累贅的,沒有你剛才說的自然和天真。同樣地,我們的英文也是這樣,英國在全世界都有許多殖民地,從印度到千里達都出現了不少作家,可是香港就沒有幾個用英語寫作的本土作家。
陳:就像陶傑所說,香港出了一句經典的「sorry for any inconvenience caused」,英國人只會在最慎重的道歉時,才說上這一句。但在香港,只是在街上建一個欄杆,你就會看到這句說話。在英國頂多會說「sorry we are working」,中文就更簡單:「施工,不便請諒。」

而這也是很難學習的,要經歷一段很艱辛的學習過程才能學到「sorry for any inconvenience caused」這句話。

梁:對,到現在我還是寫不好香港式的公文。有時收到一些公文信,我不懂得怎樣用他們的語言來回信。
陳:我也不懂。

梁:但你也當了好一陣子官啊。
陳:那時我只寫自己的中文。

梁:其實你在新書裡表達出來的感受,是否跟你做了幾年官有關?
陳:有點關係。我試過收到一些演講辭、一些文稿,真的想當面撕爛它,擲在那個寫手的面上。但我當然不可以這樣做,只好將它改頭換面,最後那個人還是不會改善,下次還是寫那樣的質素。

梁:以你所知,那些官員是跟專門的單位學中文嗎?
陳:一是自學,二是有一個「法定語文事務部」定期印一些通告及範本給官員。

這個「法定語文事務部」也是令人把火,因為在殖民地時代,它叫做「中文公事管理局」,這個名字十分謙虛,意指他們只管理公事上的中文。

回歸後改名為「法定語文事務部」,嘩!你是翰林院嗎?即使是翰林院和皇帝也不可以制定法定語文,因為語文是來自經史的,只有史官勉強可以出聲。但是,一個在公務員事務局之下的機構?憑甚麼?如果我掌權,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拆它招牌。只是改了名號就好像很巴閉。這就是一般搞政治抗爭和社會抗爭的人經常忽略了的部分,其實它是一個很可怕的統治機器。

梁:那時你當官,每日對著那些文字,你覺得使用這些文字的官員,他們怎樣看待這些語言?
陳:他們就當是一個Job,只是一個任務。因為那套語言,你可以前後加減都沒問題,它的負載力好厲害。他們也不會覺得面紅心跳,因為這樣前後增減文字很方便,方便逐級交給上級去改,文字變成僭建的語言建築,再把僭建的語言建築整個推出去給社會,而社會又一下子聽不明白,又需要有人去拆解,於是每人拿了一塊,人人都不明白文字背後說甚麼,這其實也很後現代。

(待續)

訪問目錄

前言
一.殖民地官腔的異化

二.公共行政語言的政治學

三.從官場歸來的行者
四.危險的孤魂

陳雲訪問集

吳志森.陳雲《明報》世紀版對談
(上)戲,剛開始唱
(下)心酸城市

陳雲《蘋果》談評論

陳雲.曾志豪《壹周刊》1071期專訪

陳雲《壹周刊》993期專訪

陳雲《U magazine》172期專訪

陳雲《Milk》403期專訪

陳雲《JET》二O一O四月號專訪

陳雲《Metropop》157期訪問

陳雲.周淑賢《香港有評論》

2009陳雲《蘋果》專訪
補充︰推薦《憂鬱的熱帶》

2007陳雲《香港經濟日報》訪問

2005梁文道訪問陳雲

《香港有文化》專訪
明報訪問
文匯報訪問

陳雲訪問黃英琦

陳雲.彭志銘對談香港政治潮語

香港青年協會:語文解毒良方
一篇不錯的訪問,但既然訪問人家,應該留心有沒有寫錯書名呀!

香港青年協會︰《執正中文》訪 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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