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看張家偉《六七暴動:香港戰後歷史的分水嶺》四篇

香港大學的情報史 1/1/2015 馬家輝

【明報】年末忽然出現「香港第一間諜」的病逝新聞,傳 媒廣為報道,值此時刻,讓人倍興懷舊意興;本欄的「跨年閱讀」系列本在昨天結束,但忍不住,再介紹幾本書,替這盆懷舊老火增添幾枝紙柴。曾昭科乃港英年代 的華警高官,當時的警務處本就是情報重地,隸屬於英國MI5二科的香港政治部成立於一九三四年,二戰後納入香港警隊編制,工作人員連大帶小有兩三百人之 多,到了八十年代,更多達一千多人,有文有武,編制不輕,中共在此安插潛伏,是深入虎穴,比無間道更無間道,而像曾昭科這類重量級人馬,想必直接由周恩來 系統主導。港英政治部主任一職,於五十年代曾由警務處長掛名,但實際管事的仍是專業情報人員,最高負責人則是學界出身的賴德教授,他曾任香港大學副校長, 多年以來,港大既為港英政府培養殖民「漢奸」,亦替港英情報工作提供光明掩護,「奴性」甚重,這兩年出版的各種「港大百年校史」之類不知道有沒有詳實記 載?

對了,說說題外話。汪精衛籌組南京政權時,奴才周佛海、高宗武、陶希聖等人屢來香港跟日本人談判,中間穿針引線的人亦包含所謂港大 教授;南京政權成立後,日本鬼子仍欲跟蔣介石談和,派員到港,透過一位姓陳的港大教授跟宋子良接觸,而這位宋子良其實是由國民黨軍統情報頭子曾廣偽裝,旨 在套取敵人情報,並非真心媾和。右也姓曾,左也姓曾,曾氏男子在香港跟情報工作頗有拉扯。

對了,再說說題外話。龍應台於數年前動筆替香港大學寫史,其後,因回台出任文化部長,史著暫時擱下,如今龍先生不做官了,在台南照料母親之餘,不妨利用時間把書寫完,對香港和港大皆是功德,但最好把港大的「情報史」也寫進去,求真求全,不應避諱。

好,說回閱讀正題。既然懷舊,不如先從張家偉先生的《六七暴動:香港戰後歷史的分水嶺》談起。

這 書有過不同版本,2000年名為《六七暴動內情》,2009 年有過英文版Hong Kong’s Watershed: The 1967 Riots,到了2012年,香港大學出版了《六》的全新版,補充了不少新材料,有文獻有訪談,對六七暴動--嗯,我其實比較認同「反英抗暴」四個字--的來龍去脈提供了更完備的 歷史分析和理解角度。張家偉乃洋報記者,好像出生於廣州,成長於香港,畢業於中文大學政治及行政學系,你經常讀到的Gary Cheung政論,便是出於他的手筆。明天續談。

有人要組青年黨 2/1/2015 馬家輝

【明報】張家偉《六七暴動》對於發生於一九六七年的血腥風暴提供了詳盡的分析與史料,是繼周奕先生《香港左派鬥爭史》(利文出版)後另一本足讓大家張開眼睛、回顧歷史的思考好書;不僅懷舊,更是思考--好好考量抗爭運動的進退應對與權力公義。

一 九六六年四月四日早上,二十五歲的蘇守忠在黑色外套上用白油塗寫「絕飲食,反加價潮」的中英字句,獨自到天星碼頭前靜坐抗議渡輪漲價五仙,當時一般打工仔 的月薪僅逾百元,換算為日薪,才三四元,五仙的增幅對他們來說實在嚴重。蘇守忠此番「起義」,一石激起千層浪,引爆了積壓已久的民怨民情,許多年輕人上街 支援,佔領這裡,佔領那裡,港英政府立即鎮壓,絕不手軟,又敲警棍又施放催淚彈又實行宵禁,當時十九歲的盧麒參與抗爭,被抓到警察局毒打一通,放回家,再 過幾個月,被發現在牛頭角廉租屋內上吊自殺,蘇守忠表示絕不可能,有人懷疑事件背後跟盧麒欲組「青年黨」有關。那年頭,香港有一半人口在十九歲以下,若有 人以青年為名組黨動員,對港英來說,是很傷腦筋的挑戰。

盧麒「被上吊」於一九六七年一月,百天之後,蘇守忠召集數人在旺角街頭舉行「盧麒追悼大會」,可惜當時沒有互聯網,否則,輕輕虛擬吹雞,來者何止千人。

對此集會,港英當然不會坐視不理。警察趕至,又打人又拉人,蘇守忠被送到法院,法官認為他「黐左線」,判他到青山醫院「觀察」十四天。被上吊,被黐線,港英的管治手法跟當下天朝不見得文明太多。

好了,時段到了一九六七年。對於一九六六年的民間抗爭,根據《六》書的採訪分析,香港左派本是保持距離甚至肯定港英鎮壓有理,但到了四五月間,情勢逆轉,左派自己搞起抗爭來了,張家偉寫道:

「綜合採訪多位左派領導人的看法,認為最具說服力的解釋是面對極左思潮狂的新華分社高層官員,為求自保而主動發起鬥爭,矛頭指向殖民政府,並在騷動中不斷煽動群眾。

文革期間國內『當權派』頻頻捱鬥,許多部門負責人被批鬥,中國駐外機構多位負責人也被召回國揪鬥。香港新華社一些高層官員擔心被撤職或調回國內批鬥,他們為 求保住烏紗帽,遂主動發起反英鬥爭,設法發動群眾鬧事,以樹立政治上可靠的形象。」一場所謂暴動,由之爆發。

對兒子的作為感到驕傲 3/1/2015 馬家輝

【明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了:一九六七年,一名十八歲的聖保羅中七理科生,前途無量,一片光明,在校內是Head Prefect,是深得老師疼愛的乖乖牌,但忽然向同學散發傳單,控訴港英警察的濫權暴行。結果,他被抓了,送進警局,再送上法庭,最後,判囚兩年,成為 YP(青年罪犯)。他姓曾,名德成。

這故事在九七前後被廣泛重提,甚至,每當出現關乎青年抗爭的社會爭議,又被重提,人所共知。張家 偉在《六七暴動》書內當然亦談及此事,整理了許多報紙的訪談文稿,也親身訪問了曾德成,來龍去脈,一清二楚,對當下參與抗爭的年輕人應頗有啟發意義,其中 有 幾段讓人讀來特別感動:

曾德成本來略有「貴族」傾向,不太關心政治,一心一意考入香港大學,再放洋深造做學問,平日在家,偶爾被母 親支 使到雜貨店購買豉油之類,亦不開心,因在其心中, 「工農是卑下的,高尚的就只有像他那樣讀洋書,不勞動的人」。可是,一九六七年五月,風暴來了,風暴在街頭捲起,也在曾德成心中捲起,他自道,「反英抗暴 爆發後,我在報紙看到一幀令我印象深刻的照片:一群學生前往慰問人造花廠工人,港英防暴隊向他們施放催淚彈,但這群學生依然手拉著手。我看到這幀照片後, 開始同情左派」。

遂有後來的種種不堪。四十七年後的今天,相信亦有不少年輕人是看到金鐘和旺角的照片而走上街頭,看看他們,想想自己,相信曾先生對這樣的年輕人亦應有所理解,只不過,人在官場,沒法也不願表達一己的真實想法而已。

被捕上庭,當時左派學生界中有「三不原則」,不請上證人台,不請律師代辯,自己也不答辯,但曾德成沒有左派背景,得不到左派支援,唯有在庭上自辯,雄辯滔 滔,暢談公義與自由,使人動容(寫到這裡,我忽想起台灣詩人楊牧名作《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極有感觸);法官於宣判前也詢問曾德成的父親有什麼話要補充,曾父只說一句: 「我對兒子的作為感到驕傲。」

入獄後的曾德成,繼續追求另一種形式的公義,例如,獄中伙食不佳,他和幾個同囚遂「決定在監獄職員分派飯菜時躲起來,五個人吃三個人的飯,以為自己不吃飯,其他人就可以吃得飽一點。但只堅持了兩三天,就捱不住了」。

四十七年匆匆過,曾德成已在廟堂之上,我們讀讀書,倒可懷想當年的理想青年而別有領悟。

八十年前的快閃抗爭 4/1/2015 馬家輝

【明報】時下有人喜搞所謂流動佔領或快閃抗爭,其實,八十多年前,李立三在上海搞工運學運,已經用過這招。昔時沒有互聯網,中共地下黨員只能依靠口耳相傳、秘密通訊,約定於何日何時到達某區附近,事前裝作互不相識,只是前來鳩嗚或散步,到了關鍵時刻,突然聚攏,或散發宣單,或高喊口號,或站在木箱紙箱上激昂演 講, 遠處有人把風,一見警察走近,立即散水,閃入上海「魔都」的高樓大廈之內,消失無影。這招用過好幾回,但因被同志出賣,事先通知警察,警察亦喬裝為普通市民,在路上一見形跡可疑的年輕人立即拘捕或毆打,不准鳩嗚,禁止散步,把快閃抗爭扼殺於萌芽之中。

據張家偉的《六七暴動》指出,一九六七年的左派工人亦曾用這招,比當下的佔領青年早了整整四十年,但同樣可惜,港英殖民警察同樣把他們打壓得頭破血流,歷史循環,情節類近,只不過角色與人物換了位。

若 說火紅年代,那才真是,卻又冷冽逼人;催淚氣味廿四小時在空氣裡不離不散,遍地炸彈和詐彈,炎炎夏日,除了左派抗爭者的心是如火地熱,其他市民的心是死絕 地冰寒,彷彿香港已經走近盡頭,沙頭角那邊有內地人和解放軍越境跟港英警察衝突,開槍駁火,互有死傷,連廣州軍區司令員黃永勝亦下令解放軍集結,隨時南下 「收回」香港,如果不是周恩來連夜致電喝止,中港開戰即成事實。倫敦下邊,一方面不斷跟港督聯絡,商討如何盡快「平亂」,另方面暗中制訂撤退計劃,盤算了數字,思量有哪些在港英人應被接走及怎樣接走。一九六七年八月,江湖流傳一份暗殺名單,裡面有議員有高官有教授,也有《明報》老闆查良鏞的名字,殺殺殺, 肅殺之氣把所有香港人重重包圍,在這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大家連呼吸亦感愈來愈困難。有沒有得?

殖民政權因應六七風暴做了許多事情,針對勞工和年輕人,也針對香港人的認同身分。時任港督助理的英國鬼子姬達對張家偉說:「我們設立民政署,加強政府與市民的溝通,六七年以前,香港沒有 任何真正官民溝通的渠道。又設立每周一天的有薪假期,提出時幾乎所有人都反對,認為『不,中國人喜歡工作嘛』。如果沒有六七騷亂,我不認為港府會推行任何 改革。」在歷史循環裡學習,教訓才成為教訓,而非單純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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