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愛玲觀影

經營觀影志業 12/2/2012 林喜兒

【明報】電影如夢。

影人做夢。

觀影入夢。

愛發夢的人,最好做個影迷。

像黃愛玲。

在法國讀電影、回港策劃電影節目、研究華語電影、寫寫談談電影,然而跟電影最親密的時刻,還是在漆黑影院裏。

身軀交給座椅,眼睛跟隨大銀幕上的光影流動,安安分分的做個觀眾,這個時候,她不是什麼電影研究員,也不是評論人,放下一切,甘心被銀幕上的一動一靜、一明一暗、一閃一滅牽引著,完全進入夢的世界。

只是個影迷,就像從前。

1公餘場織起觀影夢

回到公餘場的日子……

你知道什麼是公餘場嗎?就是編在下午五時三十分,專門播放二輪電影的場次。

今天誰會在五點半下班?誰人會跑到戲院看二輪電影,誰人還有公餘時間交給電影?

「一九六五年以前,看電影是依附著別人的活動。父親因工作長年不在家,母特別愛去鄰近的樂都戲院看電影。「邵氏出品,必屬佳片」,那銀幕上的千嬌百媚、花團錦簇,把台下人都看得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夏天裏看完兩點半場,牽著母親的手,擠在烘烘的人群裏,踏出電影院,街道上面陽光依然惡毒,但是小小肚子裏卻是充實的,烤栗子早已吃掉了一大包,嘴裏還嚼著清香的Chicklet香口糖……」《夢餘說夢》

「哥哥們愛往華樂戲院跑。母親從不去那兒看電影,一來正場放映的都是粵語片,她很有點看不起的意思,二來華樂戲院位於土瓜灣的橫街裏,要經過菜市場,她嫌髒……」《夢餘說夢》

「小時候看電影就是純粹的開心,沒意識的,那個年代誰人也進戲院看電影,像今天誰也看電視、上網一樣,看電影是我們唯一的娛樂。由於媽媽不是廣東人,所以多看國語片,哥哥在內地出生,也就偏好內地影片,於是乎,那時看的戲很雜,什麼也看,邵氏的國語片、左派電影,又會跟哥哥看公餘場的荷李活經典電影,什麼也好,總之看電影就是件興奮的事,由買票、等入場,迫入場, 直到最後能安安樂樂坐在椅上靜心觀看,整個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建立的高潮。後來長大了,開始跟朋友進戲院,揀自己想看的,到法國讀電影時,開始自己一個入場的觀影經驗。」

成長於誰人都入戲院看電影的年代,不是耳濡目染、也不是潛移默化,歸根究柢,就是愛發夢。

「大概這是跟我喜歡夢遊有關,喜歡在戲院裏被電影牽引的感覺,只要走進黑漆漆的影院,就會被大銀幕攝著,強力引導著思維,雖然是被動的,就像發夢一樣,有時是好夢,有時是噩夢,卻也會被釘在那裏,在有意識和無意識之間的浮游,很是吸引。」

「第一次看阿拔拉莫里斯(Albert Lamorisse)的《紅氣球》(Le ballon rouge, 1956),是在巴黎第三大學電影系的午間影院。所謂的午間影院,其實只是一間極簡陋的課室,放映機穩佔課室的中央位置,星期一至五中午都放映十六厘米的經典電影給學生看。入場是要買票的,但很便宜,每天課室門外都大排長龍,幸運的會爭得一張木凳坐,遲入場的就站著看吧……」《夢餘說夢》

2看電影可以有很多方法
邵氏、左派、荷李活、新浪潮、藝術電影……看什麼也沒所謂到有所選擇,觀眾、影迷、電影學生、影評,還是愛直覺享受。

「長大了看電影時的意識自然愈來愈強,你知道自己在看電影,始終還是喜歡直覺享受,每當走進戲院,便會盡量放下成見、喜惡,做一個普通的觀眾,這當然是很困難的事,只是當進入戲院,很容易被吸進去……」

走出影院,也是夢醒之時,要分析要解拆要思考,這時候,學問來了。

「不喜歡理論,在法國讀電影的時候,完成了碩士論文後,發覺電影的理論不合我的脾胃,感覺很乾澀,不是我喜歡的看電影方式,於是便沒有繼續博士研究。當然理論有其價值和功用,只是我感到理論很不親切,反而喜歡從直觀去看,從文化、歷史、個人的角度去看電影,這樣對我來說是更有趣。」

理論不是她喜歡穿的外衣,看電影,可以有很多方法。

「從來不認為自己在寫影評,因為只有喜歡的電影才會寫,也不懂教人寫影評。電影是一種集合不同元素的藝術,本身是影像,有聲音、節奏,然而也包含文學、音樂、建築,任何在街上看到的一個場景,也可以變成電影,所以看電影也可從不同的角度去看。我沒有寫影評的法寶,不過無論怎樣寫,感性、客觀、理論也好,最重要是言之成理。」

「第一次接觸『藝術電影』,是看安東尼奧尼的《春光乍洩》(Blow Up, 1966)。入場前,一班女孩子吱吱喳喳,好不熱鬧;散場時,大家鴉雀無聲,一臉凝重。多年後大家笑談往事,方曉得其實當時大家都沒有看懂,卻又不甘示弱,唯有作高深狀。」

「我沒有教人看電影的ABC方法,看得多才最重要,要看得廣、闊、深,這都不是三時一刻能做到,需要時間的積累,慢慢地便凝聚起來,正如所有文化都是點滴積聚而來,豐富了見識,自然會看得深刻,只有打開心,抱著開放的態度,保持對事物的好奇,才是不二之法。」

3鑽研舊片 沙裏淘金
安於觀眾的角色,認定這是自己介入電影的最合適方法,從來沒打算投入製作的世界,只因恐懼機械,也不喜群體工作,即使是寫作劇本,可不留待個人的文學創作,畢竟它的生命還是屬於自己。至於,閉門研究,卻是另一種體驗。

「從雲遊四海看世界電影到回歸香港,在電影資料館,眼睛集中在中國電影上,打從八十年代開始對中國電影產生興趣,特別是一次在意大利Torino看過的一次中國電影回顧展,第一次看到二三十年代的中國電影,簡直是大開眼界,雖然小時候也看過很多不同類型的中國電影,可是這麼早期的作品卻是頭一趟見識,原來我們也有很好的傳統,只是我們從來沒有接觸。在電影資料館開展研究工作,從中國延續到香港電影的發展,愈舊時代的愈急於去搶救,我從五十年代一班上海南來影人的口述歷史開始,系統地追索五六十年代香港電影發展,在這麼大的畫面中尋找故事,當中自然有很多糟粕,像沙裏淘金,而當中又真的是金!發掘的過程是非常有趣,而且是永遠也不會完結的,因為這並不是一張固定的圖畫,而是有機、有生命力的。」

沙裏淘金注定是個浩翰的工程,取精華去糟粕,精華也只是點滴,哪有這麼多經典?

「正如其他藝術一樣,經時間過濾後,能稱之為經典也是少數,雖然藝術沒有絕對的標準,但作為經典,也必須滿足一些客觀的條件,好像四書五經一樣,那是必讀的,電影也是一樣,對電影有興趣的人大概也要認識經典電影,明白其重要性在哪裏。可是,經典電影片是否跟你投緣,那就是另一個問題。正如賣座的電影不一定好,好的電影也不一定是沒人看,作品的際遇,跟好與不好沒有必然的關係。」

4拉闊畫面看香港電影
回看五十年代香港電影與南來影人的關係這條脈絡,二千年後的香港電影又好像再次跟中國拉上關係,遇上香港影人,難免要談談所謂「港產片已死」這個話題。

「從數字上看,近十年的本土電影是愈來愈少,面對如此景況,香港人感到可惜甚至悲傷,也是明白的。其實放遠點看,這是個必然過程,花無百日紅,況且今天大部分人所說香港電影的特色也只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電影,對於一班成長於那段時期的港人來說,是帶有很重的感情成分,然而那個時期的作品是每部都很出色嗎?今天說香港電影遷就中國市場,其實香港電影從來都是市場主導,性質上一直與市場掛鉤,好像從前有一段時期是偏重星馬市場而作出調節,像太暴力和色情不適合新加坡,意識形態上的東西對台灣是敏感的,只是今天的市場變成中國大陸,不過這個市場其實並未成熟,我們還在摸索的階段。雖然今天香港電影真的像欠了活力,呼吸有點不暢順似的,但我們也不要過分美化過去,從前創作真的很自由嗎?沒有政治上的限制,卻會考慮商業因素。只要從宏觀的角度看,現在也只是個過程,我們總不能永遠在高峰,一段時間的沉寂也不是永遠,對創作人來說,這也未免是一個很好的磨練,如何把限制轉化是對大家的考驗。」

從前不一定美好,懷舊也不是罪,拉闊畫面,或者可看得更清楚。

「對於未看過的電影,會堅持入戲院看,漆黑的影院、大銀幕的吸引力,才能令你專注,DVD機雖由你掌握一停一頓,卻失去那種魅力。」

好夢不怕重溫,她看了N次《小城之春》,你也去找你的舊夢吧,這個時候,需要DVD。

黃愛玲喜愛的電影書籍
《銀海泛舟》--孫瑜
中國著名電影導演孫瑜自傳,另一台灣版本《大路之歌》由舒琪和李焯桃編校。

Jean Renoir--André Bazin
另一電影導演專書,由著名法國電影理倫家André Bazin寫電影大師Jean Renoir。

Le Cinéma selon Alfred Hitchcock--Francois Truffaut
1966出版,杜魯福撰寫關於希治閣的專書,當中包括兩人的訪談。

黃愛玲編撰的電影書籍
《夢餘說夢》I、II卷
最新作品,結集了黃愛玲近十多年的電影隨筆,一本關於世界電影,另一本為華語電影。書名出自《聶紺弩舊體詩全編》,聶紺弩舊體詩好幾首都用上了「夢中說夢」四個字,其中「驢背尋驢尋到死,夢中說夢說成灰」特別悲涼,作者覺得貼心,改個字,變成了現在的書名。

《香港影人口述歷史叢書之二--理想年代》
黃愛玲替香港電影資料館編著的作品,記錄九位曾於五十年代加入「長城」或「鳳凰」公司的資深影人的訪問,反映當年一批被標籤為「左派」的影人如何在那個時代延續電影夢。

《詩人導演--費穆》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黃愛玲主編,網羅了費穆本人就探究中國電影美學而寫的文字、同事及親友﹙如費明儀、黎莉莉、李天濟、梅蘭芳﹚對其創作方式及為人處事的憶述,以及當年及近年影評人對他的評價、重新斟訂的費穆生平及創作年表。

About arnoldii

喜愛閱讀的都市閒人,借閱乃讀畢全書的最大動力。
本篇發表於 光影之間, 報刊摘要 並標籤為 , , 。將永久鏈結加入書籤。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