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看《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 26/10/2014 馬家輝

【明報】《黃金時代》用三個鐘頭的長度刻劃蕭紅的苦生與悲死,有她的個人視覺,也有其親戚舊友,面對鏡頭,柔聲細語地憶述他們所曾接觸所曾理解的這位薄命女子。

先後出現了七八個人,每個人對蕭紅的憶記都是一塊碎片,故肯定會被批評數量不夠多不夠齊。可是,話說回來,就算齊全,又如何?碎片終究只是碎片,拼合得再好 亦有寬寬窄窄的裂縫破口,依舊模糊難辨,充其量是個萬花筒,瞇起眼睛,拚了老命往裡瞧,窺見一幅連一幅的詭異面貌,這秒鐘看上去很美,下秒鐘卻即崩塌如廢墟而不成圖像,縱有黃金也撐不起時代,那種美,注定只能是支離破碎的美,如同傾頹遍地的沙石磚頭。

唯有自我安慰地把每塊碎片都視為黃金,因為裡面都有他們的蕭紅,能夠說自己「失去了蕭紅」的人,必先是「曾經有蕭紅」,不管時間多長多短,也不論結管是圓是缺,皆是人間軌跡裡的文學緣分, 幸或不幸,皆屬難得。黃金不在時代裡,也不像蕭紅所說般「在籠子裡」,而是,總在事過境遷的憶述裡。

所以我們有必要體貼導演的創作初衷。透過多人言說以重建蕭紅生平,既是電影拍攝的方便法門,可把瑣碎細節像冰糖葫蘆般串連起來,一顆顆地插在竹籤上,看上去利落,吃起來乾淨,但更重要的 是,像蕭紅這麼一個走南闖北的文學女子本就天涯轉折,否則亦不會屢被灌上「傳奇」標記了,她在勇敢與猶豫之間徘徊,在獨立與依賴之間移擺,在幸運與悲哀之 間浮沉,重塑斯人斯世,與其妄想呈現一個所謂完整故事,不如解甲歸田,讓包括蕭紅在內的各人各自言說,說出你的蕭紅你的黃金,說出你的懷記你的感慨--萬 一觀眾於離場時亦有感有言,那又是竹籤上的另一顆糖葫蘆,構成另一種獨特的味道。

誰的蕭紅。哪個蕭紅。《黃金時代》給了你不止一個蕭紅。

多人言說的敘事策略並不罕見。高恩兄弟用過。史提芬史匹堡用過。活地阿倫用過。許許多多的名氣導演都用過。我印象最深刻的倒是卅三年前那部《烽火赤焰萬里情》(Reds),華倫比提自編自導自演,回顧美國左翼記者John Reed的革命生平,整整一百九十五分鐘,比《黃金時代》還長,亦是不斷有人對著鏡頭憶述男主角的浪漫悲歌。

又是另一串冰糖葫蘆,美國製造,卻在影像上跟中國左翼作家蕭紅有著神秘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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